雨季

文｜柴静吾图｜初阳

过了夏至，随时都可能出现暴风骤雨。在篱笆的一角，一架牵牛花的末梢似乎还有未尽残芳。晚风中，被虫吃剩下的几片叶子无力地颤抖着。没有人知道它们会在什么时候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，亦如她伤残的爱情。

在这个炎热的夏季来临之前，她已经发誓不再相信他的任何一句话，从此尘埃落定各命天涯。无论缘分是真是假，有一些故事注定不会有结果，那么就这样算了吧。

恋爱像是在网上玩一场竞技游戏，最尽兴的时候也是最累的时候。但谁也无法预料即将断电或者断网。她蜷缩着瘦小的身体，让自己尽可能变得小，小到没有人能够发现她的脆弱。

篱笆的后面是一望无际的青草，因为是它们只是简简单单的青草，简单得对整个世界都没有任何期盼，它们是那样的悠然自在。她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嫉妒那些青草，它们比自己活得有着落。

世界是那样的恐怖，以至于她蹲下去了之后就不敢再轻易站起来。她担心一旦站起来就会被立马发现，立马被什么东西吞噬掉。在这道篱笆的周围，可能布满了血盆大口，很世俗的很恶心的。

似乎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跟她讲着消失与出现。消失随时都有可能发生，就像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毫不知情猝不及防。出现，是怎么出现的？消失，又该怎么去消失？

暴雨随时可能会来，但也不一定真的能了。等得来的，也是等不来的。风越吹越大，黑云从东南方向涌过来，天渐渐暗淡了下来。她把头尽量压在膝盖上，汗水在两股之间变得粘稠。

大风撩起的头发刷过耳际，强烈的嗡鸣。总有一天，世界会因此消停。这是他曾经讲过的一句话。

总有一天，世界会因此消停。他点燃一支烟坐在客厅里，像是说给她听也像是自言自语。她不知道自己是从哪来的力气，那一巴掌足够让她铭记一生。他怒气冲天，为什么总是这样胡搅蛮缠。

她笑了，没心没肺的笑，像是有意蔑视他的发怒。一点都没有把那句话放在心上，因为都记不起他已经说过多少次了。可是生活还是在原地，丝毫没有改变。他在工地上班，她在写字楼里做设计。只在晚上才一起回到那个城中村里临时租来的房子。

房租在不停地涨，就像夏天的温度。可是工资并没有涨，两个人合在一起刚好够生活。这也许就是夏至而后，暴雨显得那样的不可或缺的原因吧。

她并不那样想，受虐或者被虐都不是生活的原本模样。他是那样的温和，从不动她一根指头。那是因为他没本事，她曾一度固执地认为。他没有能力兑现给她的所有承诺，他没有能力让她活得无忧无虑幸福快乐。他依旧承诺未来一定是美好的，依旧请她相信他的前程无量。

前程无量不是用嘴说出来的。她觉得很可笑，突然觉得这个词汇竟被他这样轻而易举地糟践了。更可笑的是跟他在一起她一点都没有看有什么未来的迹象。而更可笑的是他对她的任何反应包括充满挖苦的脸色都免疫了。

他如死尸不动声色，静若寒潭。可恨的是他抽烟越来越没有节制，话也变得越来越少。一点也不如以前那样充满活力，充满神秘色彩。生活就是那样的无力。

她一点都想不起当初他们是怎么走在一起的。神秘的依据可能是无知，也可能是盲目好奇。

他对她说，哦，席安，我喜欢你。因为你阳光，你聪明有梦想。于是，她笑纳了那份真诚。可是，生活真的已经变得暗无天日。

她也曾说过，我也喜欢你，姬成。

如果相识可以被说成是一个巧合，那么就会情不自禁地被认为那是缘分。因为一切都是那样的理所当然地认为着，所以一切也都认为会那样理所当然地发生。

17岁时的席安像一朵花开在校园里，青春总是很浪费但并不能为之感到惋惜。那时的姬成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校园诗人，他的诗只写给自己看。课间校园广播里总能听见她甜美的声音，他悄悄地为之如痴如醉。

各种稿件从不同的年级选送上去，她读着青春，读着羞涩的恋情。从来也没有在意这个总是送稿件的男生。他动作麻利，似乎从来都没有打算要和她搭讪。有一天，他悄悄地将自己的一首情诗放在了那堆稿件里。

那一天，她读了他蹩脚的誓言。因为懵懂或者是懵懂的冲动，她约见了他。

原来是你。这是她说的第一句话，和电影里面的场景一模一样，她怀疑自己的真实存在。姬成，你就是姬成。她是在怀疑自己的眼睛吗。

他笑了笑，是那样的深沉。亦如所有爱情片里面的男主角，因为深沉才显稳重。他点点头，正是在下。

那首诗是你自己写的。如此并不等于质问。他再次用力的点点头。人不可貌相，我可是前程无量的啊。

她被他的前程无量逗乐了，在她的概念里还没有人这样说自己的。写得非常好。她不知道该怎么评价，只能说出自己的感觉。她认为爱是要敢于说出来，敢于为之疯狂的。尽管她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懂得爱是一个什么东西。

也许眼前的这个人比自己懂得更多，要不然怎么会那么的深刻那么的感人。

为你写的，喜欢吗？他的话让她半天摸不到头脑，却是感动不必言表的。她想说油嘴滑舌讨好卖乖，或者是想到了非奸即盗什么的话，但一时间堵在心口的话全部冻成冰块，过了半响才渐渐融化。那么会写，你再写给我看看。

好呀好呀，下晚自习后就给你。他真的是油透了，见过油嘴滑舌的没见过这样不遮不掩的。那会儿她承认她是一个很难掌控别人也很难掌控自己的人，可眼前的这个人，吸引力在哪里。

她惊讶得张大了嘴，但还是点点头表示接受。看着他欢快得像只麻雀飞出去了消失在墙角，他会不会真的为她写诗。

教地理的瘦老头背着手在教室转了一圈走了出去，教室一下子热闹起来了。不是交头接耳，而是呼呼啦啦很琐碎的声音，她抬起头看见同桌在收拾书包。

别看了，都下自习了。她打开文具盒看了看表，还差三分钟。很多时候觉得晚自习特别长，但有时候又会觉得很短，就像今天。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把那本厚厚的曹雪芹看完，一点都不感兴趣却还是想看到结局。

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，飞快地收拾着胡乱躺在桌子上的书，突然觉得好像还有些什么事情，但是想不起了，是什么事情呢？

正在她努力地想记起自己正在等什么，一声炸雷响彻天际。那张一成不变两看生厌的脸，吐纳着一圈烟雾出现在篱笆后。快要下雨了，不回家还等着做什么。她从两腿之间打量着那个瘦弱得随时都能被风吹走的男人，那等身的诗作那满腹的才华，以及记忆中那生机勃勃的自信，都如同他眼角叠压的皱纹，一丝丝被隐匿在鬓角。姬成，我恨你。

她死咬着嘴唇，彼此都呆在原地。雷声车轮般一阵阵滚过去，风起草落，雨狠狠地砸下来。一大颗一大颗地拍在他们脸上，手上，身上，唯独打不进彼此的眼里。雨季，终究是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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