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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夏天无比漫长，

进入十月，气温还在30度以上。有一些闷热沮丧的瞬间，我以为我和牵牛花，都要败给它了。

1

是枝裕和，《海街日记》。三位年轻的姐姐和新搬来的同父异母的小妹一起，站在老旧宅子二楼的窗前，姐姐们指给小妹看庭院里的一棵梅子树，那棵树是母亲出生那年外婆手植，已经55岁。婚姻不幸的母亲15年前离家出走再未归来，外婆也已经去世7年，但梅子树依然亭亭如盖，每年都有累累的果实。夏天到了，青梅结了满树，姐妹们坐在庭院的阳光下，一起收拾新摘的青梅。一部分用来做梅子酒，小妹学着用竹签细细扎出小眼。摘了太多，大姐拣出个头大的，准备分给邻居。一如外婆在的时候。这画面让我羡慕不已。我忽然也想有一个自己的庭院，不是租来的，而是我自己的，可以种一棵树，扎根在土壤和时光里，即使我不在了，它还在。每当开花结果的时候，我女儿会说，这是我妈多年前种的。她的孩子会说，这是我外婆种的，她是个快乐有趣的老太太，我们都很想念她。可惜，对于生活在都市里的人来说，从菜市场自由到种树自由，中间隔着万水千山。

2

很羡慕我的上一位房东，他从法国来到中国，在钟楼湾胡同旁边的院子里，过了十七年可以自由种树的时光。

他在他的院子里，种了一棵石榴树，一棵玉兰，和一棵松树。

在中国生活了十七年、养大了两个儿子的唐马克，在他的院子里用心营造出中国士大夫式精致含蓄的审美，却在南房门口那棵马尾松上露了怯。

日式庭院里松树喜闻乐见，但中国人的庭院里，哪有种松树的。

院子里打扫卫生的安徽阿姨给唐马克家做了十年的保姆，偶尔会讲一些唐马克的旧事。

讲唐马克认死理，盖这个院子时因为房高和院墙跟左右的邻居都起了冲突，激烈的时候大打出手，唐马克人少势弱打不过，但也不肯认怂，于是打了，警察来之前自己满地打滚。

讲夏天夜里暴雨，地下室瞬间积水（南房和北房的地下室都做成了卧室），老唐跟阿姨一起扫水，桶和盆都用上了，但水还是快速没过床腿，老唐把盆一扔，光着膀子哇哇哭。

每次讲完阿姨都说，我早晚要去一趟法国，去看看先生。

今年春天我终于见到了老唐，他来中国办事，特意来看看院子，看看这里的租客。

是位高大挺拔的老先生，光头，穿着浅蓝色的衬衣和卡其色的休闲西裤，非常体面。

握手的时候问我，租这个房子是不是happy，我想起阿姨讲过的他的各种糗事，心底的笑意漾到脸上，由衷说，我们非常happy。老唐看我的happy如此情真意切，也非常happy。

笑归笑，我对老唐充满敬意，不知道在北京的17年，他是不是happy，但从这个院子里，能看出他的认真和热爱。

我也爱那个院子，爱院子里的每一棵树。

冬天搬进来，玉兰花光秃秃的枝杈上已经结满了花苞。转年春天，白色的花苞长大，顶尖透着一点点粉，眼瞅着就要开花，我们开始打赌花是白色还是粉色。大部分都猜是白色，但花开出来是旧旧的粉。

花开了一个礼拜就谢了，硕大的花瓣落了一地。声势浩大，又迅速消逝。

好在石榴花开得久。第一年秋天，采摘了好多石榴，大家都很欣喜。但阿姨说，这实在不算长得好，上一年的石榴，比今年多出许多，也大许多。

我想起冬天刚搬进来的时候，窗台上摆着阿姨酿的石榴醋，几个大玻璃缸，满满当当。

阿姨说石榴是大小年，一年少，第二年一定多，于是我开始盼望新一年的石榴收成。

春天，石榴树结了累累的花苞，夏天花开满树，下大雨的时候，细碎的石榴花落了一地，宋词里的意境，“落红难缀”。

可惜，今年我们没有等到石榴成熟。

3

整个夏天，我们都在搬家。从一个胡同搬到另一个胡同，一部分被快速扔掉，一部分在快速重建。没有时间无所适从，只是偶尔会觉得不真实。

有一阵子，公司突然多了好多人，工位不够用了，出来进去只觉得拥挤。

开始四处看有没有更大的院子，原想着大概要找很久，没想到很快看中了现在这个地方。

金宝街胡同里独门独院一栋小楼，位置、大小、价格都合适，虽然没有精致小巧的院子，但有三个大小不同的露台，种花是够用了。最重要的是，中介说，好几家看中了准备要签。

我们当然不能落后，一天之内，交定金，签合同，就这么定了下来。

小楼这边还没装修好，但是会给配齐全部的家具，甚至连露台的花槽都会配。我们开始整理打包，计划搬家的安排，添置一些小件。

于是猫狗先行，家具们就地处理，盆栽大车拉走。

一切都不动声色，甚至欢欣雀跃，仿佛只是往前走，只用往前走，不用回头，不用告别。

不用跟这个院子告别。

站在几乎搬空的院子里，却对着牵牛花架犯了踌躇。我淘来的各样珍稀品种的牵牛花种子，已经有新苗顺着花架爬高，并开出碎瓣的粉色花朵。假以时日，定能像我向往的那样爬满花架，藤蔓层层叠叠，各色花朵点缀其间。像是昔年见过的初秋清景。若要搬走，这个巨大的花架是要拆掉的，肯定要伤及藤蔓。不搬又不甘心。我种了多年的牵牛花，年年遗憾，从未见到过花开盛景，若要放弃，又要空等一年。倒也没有犹豫很久，传说中白羊座的性格就是擅长决定，不擅长犹豫不决。七手八脚拆掉花架，斩断花藤，连根带土打包成一团，一车拉走了。

4

这架牵牛花居然养活了，如愿开满花朵。我每天悉心照料，为花开欣喜，也随时准备接受它们死亡。

搬过来之后所有藤蔓都奄奄一息，我把斩断的那些一一固定到花架上，每天悉心照料。

藤蔓渐渐长了起来，但同时也开始生虫子。我休假回来，藤蔓上覆盖一层厚厚的白粉虱，花一朵都没开。

我开始跟白粉虱进行拉锯战。每天下班之后，换不同的杀虫剂，从上到下，透透彻彻喷杀一遍。

大约过了两个礼拜。

有一个周末过后，早上到金宝街，忽然发现牵牛花开了满架。大大小小，各色各样。

大约是上天看我执拗，权做安抚。

我淘来到各样珍稀品种，也开始次第开放。

其中有一棵，日出时，花朵是淡淡的蓝色，日落时，会变成淡淡的粉紫。这个夏天如此漫长，进入十月，气温依然持续在30度以上。有太多闷热炽热的瞬间，我以为我和牵牛花，都要败给天气了。但好在，我们都扛了过来。即使扛不过来，大约也会觉得理应如此，不过如此。

5

翻了这几年关于牵牛花的记录，各种痴念遗憾，纠结和解都在其中。

年7月27日凌晨0:38

此刻收工，院子里月朗星稀，难得一见的澄澈清亮。借着月光把牵牛架上的黄叶修剪干净，终于可以下班。

年7月31日

穿过胡同去开会，暴晒。北京的夏天，一直这么难熬。院子里草木疯长，大牵牛爬满了拱门，粗壮的藤蔓缠成一团，无处安放。可惜一朵花也不开，急也没有用。

年9月13日

秋意初起，天气渐凉。以为不会开花冲动砍掉的牵牛藤，残存了几枝，居然开出花来，让我后悔不已。若多点耐心，此刻花架上应该开满了花。

年9月18日

石榴陆续可以摘了，牵牛花渐渐多了起来。黄瓜纤细的藤蔓无声无息爬满花架，卷出可爱的图案。豆角虽然没有黄瓜健硕，但也开始结出细小的果实。蓝雪花还在一簇簇开，各色小菊也都明艳活泼，但院子里的花终不成气候。下礼拜要抽空去选一棵高大的桂花，就像罗文唱的，“世事沧桑，一城风絮”，但无论怎样，也不该错过八月桂花香。

年6月3日

夜色浓郁。一口气种了二十包牵牛花，给院子里半死的蔷薇、蓝雪花、绣球，统统换了盆。满身大汗地站在院子里许久，终于平静。

年7月9日

忙着为新办公室激动，激动到来不及留恋这个院子。我淘来的各样牵牛花种子，出苗后沿着花架渐渐爬高，藤蔓间一团团粉红花朵，淋了雨，更加清丽。可惜，看不到这个院子里藤蔓密密如盖了。

年9月2日

初夏时节种的牵牛花，搬家时伤了藤蔓。虽然每天日落后小心翼翼浇水照料，但依然零零落落不成气候。大约等秋天过去，也等不到枝枝蔓蔓大片盛开的牵牛花墙。这是连续第二年种牵牛花未遂，总也没有办法复制幼年田野里见到的寻常花朵、蓬勃野趣。突然想起在京都买的布帘里有两块是“朝颜”的图案，找出来，端端正正挂好，聊以慰藉没有大片牵牛花陪伴的初秋。

年9月4日

露台上的牵牛花，

一夜之间开满花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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