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已在夏秋之交了，平均气温降至三十度以下。24日午时，我从窗户仰望天空，见东方漫布着鱼鳞云，如海面无垠的波光。听人说，鱼鳞云乃是秋天来临的象征，一时有心惊之感。时序无情地推进，而回想整个夏天，并没有做成什么事情。走到工作室屋顶去，在小花园里透透气，四围的牵牛花，依然娟娟地开着，那柔曼的风姿，令人感到些许安慰。

这些牵牛花是五月种下的，有二三十个品种。大的，小的，单瓣的，重瓣的，红的，粉的，蓝的，紫的，白的，蓝白相间，以及紫白相间的。养了这么多种，每一天自有一种期盼，常想着去看有没有新品种开出来。六月中至今，拍下了许多花照，是已逝的夏天的留念。

牵牛，极富童话意味的花：

留影的24个品种：

1.很大的白色花，直径约13厘米，品名为“白雪”

一朵营养不良的小花

2.蓝玉，我最喜欢的一种

隔着玻璃看：

3.鼓之舞

4.台湾花轮，也很喜欢

5.银河

6.蓝领带

7.晓之峰

8.矶千鸟，一种近于靛青的蓝色，富士相机未能完全表现

9.溪流之调

10.富士之青

11.雅尔塔之星

12.蓝精灵，天鹅绒质感

13.富士之空

午后变色中的“富士之空”：

倘若对比观察过牵牛的开谢，便不会迷信牵牛花“过午即谢”之说。牵牛的开谢依品种、光照、温度的不同而多有变化。大花的品种，普遍比较耐开，强日照下也有开到下午的；若是阴雨天，则花有可能持续到傍晚乃至深夜。蓝紫色系的花，会渐渐变色成紫红色。

晚七点多的“富士之空”：

14.千秋

15.重瓣桔梗青狮子

16.银灰覆轮

17.巧克力，也很喜欢的一种，透过玻璃看，尤觉梦幻

18.黑吕

19.富士之峰

20.佐仓之绘姿

21.紫红漫步者，十分常见的圆叶牵牛品种

22.红雪花

23.红切咲

24.皇家芭蕾，橙粉色，很柔美

秋来了，牵牛有黄叶了：

从杭州带来的小碗，绘有牵牛藤蔓。

来自花园——牵牛与矢车菊：

顺便说说叶圣陶两本书信集里关于牵牛的部分。

叶圣陶俞平伯通信集（-年）——《暮年上娱》里，有多封往来书信围绕牵牛花种植。我曾抄录过几通。以下首封信中所提“梅氏”，指梅兰芳：（一）平伯吾兄：今日往访伯祥，知近日又曾到彼处晤叙。谈及种花草，忽忆前承告知，某友处可得出自梅氏之牵牛花种子。未识能为致二三颗否？如可致，希纳于信封中惠我。即颂双福弟圣陶上六月廿八日下午圣兄惠鉴：日前小叙甚畅。牵牛花子，前者沪友陈君分惠少许。寓楼窄小，只试种三颗，馀均被亲友索去，须俟今秋收子后方能再有。如有佳品当选择奉上。今命外孙韦柰先呈上已出芽之一小颗，以供清玩。复候暑安弟平伯六月卅日夕（二）平伯吾兄惠鉴：前日投书，今夕即获如其所愿，韦柰君颁到牵牛新苗，欣感难以言宣。弟以为今秋试种诸家可各叙其花之形态颜色，有殊异者，互相交换，则明秋并多新赏矣。书此申请。顺颂俪福弟圣陶上六月卅日夕圣陶吾兄：手书敬诵。前呈牵牛小颗，于初培时弟等适去津，经管不甚得法，故主枝纤瘦，他日成长，未知能酬雅赍否。陈君前赠之花子，本搁在抽屉内，分贻已讫。却忆曾失落一颗，顷细加搜索，竟获得之，急以奉呈。宜浅植，初种未出时多浇水。虽时稍晚，在高斋栽培得宜，萌芽可望也。即候起居弟平伯七月二日夕弟等今日游观地下铁道，尚是初次，附闻。（三）平伯兄赐鉴：开缄知又承贶牵牛种子一颗，喜不可支。当即浸于水中，明日令入土。时间犹及，越一月有馀当能开花。前惠之一株已有五叶，亦不甚瘦弱。皆拟与原有者分开，俾他日收种子不致相混。一株可得百朵花，则种子将数百颗矣。敬致谢，即请俪安弟圣陶上七月三日夜圣兄惠鉴：又多日未瞻对。伏中蒸溽，维起居清胜。花子在弟处者，发绿叶甚茂，尚未见花。顷得读吾兄前作《牵牛花》文，描写如其花如云“即使没有花，兴趣未尝短少”，殆可为我解嘲欤。分在天津小儿处者已开紫红花一朵云。……匆上。敬候近安弟平伯上七月廿五日

俞平伯父子对于牵牛花种子，皆甚为留心：

函中附惠赠牵牛花子两种，谢谢。明岁可试栽之。今附上小儿自天津寄来美国花种一小包，无意中得自远方者，不知其佳否。（年11月4日）

粉红色牵牛花开极大，当缘培植之功。今秋结子乞留惠数粒，小儿在天津闻此事亦拟种之。（年8月25日）

此间九号楼前栽花有别色者，容当觅奉种子。（年9月3日）

九号楼前白色牵牛花种乞得两颗，即先附奉，馀俟结实坚老当续寄。（年30日）

《涸辙旧简》是与《暮年上娱》同时期的通信集（收录至年间叶圣陶与贾祖璋京闵两地通信）。观其名，大略能猜想，这些往来书信是在什么样心境下写就的。

叶圣陶之子叶至善在前言中提到：“父亲和祖璋先生的通信集中，常常谈到牵牛花。”——我买此书，也是因为想看两位老先生怎么谈牵牛花。书中约有二十处提及牵牛花。不过，与《暮年上娱》相比，这里牵牛花并非盆栽花草之绝对主角。叶至善说，“我父亲自幼喜爱动手种植花草。在苏州人家的庭院里，少不了很容易栽活的凤仙、玉簪、鸡冠、蜀葵之类“——凤仙、玉簪、蜀葵，从书信里看，叶圣陶在北京的家果然都种了。除此以外，《涸辙旧简》里叶、贾二位种植的花木，还有石榴、紫茉莉、南瓜、君子兰、“玻璃翠”、仙客来、萱草、百合、贝母、仙人球、北瓜、佛手瓜、菊花、石竹、一丈红、茑萝、荷花、苦瓜、丁香、海棠等类；“出场”频繁者，牵牛以外，还有紫茉莉、凤仙和水仙。紫茉莉、凤仙两花，江浙人家常种，对叶、贾而言可谓“故土之花”；水仙呢，贾祖璋南迁闵地以后，年年往叶家寄赠当地所产水仙花，往来书信中每有购买及种植经过，两人并多次探讨促进水仙开花之法。贾祖璋是科普作家，谈花论草自有其积淀。如年1月12日致叶圣陶信中提到：“四日《人民日报》载读者来信说：‘有种名叫‘早颜’的牵牛花，是从日本引进的。’‘早颜’应是‘朝颜’之误。‘朝颜’是牵牛的日本名，并不是牵牛的品种名。”年11月2日，谈牵牛花的杂交：“有一天偶然翻阅一本达尔文著作，见到说，植物长期自花受精，合瓣花冠可引起分裂。因此想到，这种复瓣状牵牛，应该也是自花受精的结果。……在坂仔时，也曾试过杂交，想培育成一种紫色的复瓣状牵牛，因为没有坚持，未得结果。据说牵牛花初开时，雌蕊柱头在上，雄蕊在下；后来雄蕊逐渐生长，花粉就容易与柱头接触，进行自花受精。因为它有这样的习性，所以要做实验，不论让它自花受精或与他花杂交，手续都很简单。”叶圣陶信中所谈家事，在两本通信集中多有重复，如现于《涸辙旧简》与《暮年上娱》的同一株牵牛花：（《暮年上娱》）年7月25日叶圣陶致信俞平伯，谈及俞平伯所赠的”出自梅氏之牵牛花种子”：“种子一颗下种之后，越七日而萌发，至今二周，子叶而外长三叶，似不坏，然知其必能开花。甚盼其花有异于寻常品种也。”而结果：“兄惠我之牵牛种子种于盆中，越七十日始开花，其花与敝寓旧有之一种同，紫色白边，以植于盆，花视缘线爬上墙与树者为小。”（年10月20日）（《涸辙旧简》）同年8月29日叶致贾祖璋信中有云：“平伯贻一颗种子，云此种系自梅兰芳家传出，而梅种牵牛夙有名。因下种较晚，至今才见细小之花蕾，未知开放时其大小与颜色如何。”9月13日信：“承询平伯所贻一颗牵牛种子，此种子于七月四日下种，直至昨晨始开第一花，今晨又续开四朵。花为紫色白边，与我家历年种植之品种相同。初以为此种子之先代由梅氏传出，当有异于常品，原来是想当然之念，不足凭也。”

叶、贾二人除交换花种，还常互赠物品。年2月27日叶圣陶致贾祖璋信中言：“满子（注：叶圣陶长媳）嘱我写如下意思：平和（注：贾祖璋所在地）供应未必佳，可能有欲买什么而买不到之情形。我们在北京，购物最方便，邮寄亦甚易。务请兄不要客气，指出某物或某类之物，当即寄去。彼此至好，至希勿却为感。满子之言如是，兄宜鉴其诚意，于下次来信中有所命之。”——此一处看了颇为动容，令我想到六月北京时疫再起，杭州的好友特来问是否买得到菜，并嘱咐“要是物资紧缺和我们说”。

年12月29日叶圣陶致贾祖璋，讲家人之间相处，平实而动人：“其实并无要事商量，亦无多少话要谈，只要见面，在一起闲坐，一起吃饭，即是至乐。近日三官与姚澄来京二旬，情形即如此。明年五月间我想到南京去，到得南京，亦无非一起闲坐，一起吃饭而已。”与所爱之人一同闲坐，一同吃饭，还一同看花，这便是人间的值得吧。